母亲的眼泪
我害怕母亲流泪。母亲的眼泪一直伴随着我成长。街头巷尾,房前屋后,田间地角,母亲的泪和她东忙西窜的身影交织成一张网。母亲的泪苦涩、心酸、自豪、甜蜜,深深地烙在我心灵深处。泪光中微笑的母亲,让我在睡梦中一次次惊醒。
十二年了,母亲的泪像海洋里的浪花汇聚成我心灵深处静静流淌的一条小溪。在父亲离去的那年秋天,是母亲含泪把弟弟背进学校。当弟弟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欢天喜地飞进门槛时,兴奋无比的弟弟在母亲背上摇头晃脑,手舞足蹈的身影一幕幕地呈现在我的眼前。母亲捧着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,干枯而缠满胶布的双手不停地颤抖。母亲晶莹的眼泪顺着额前的白发一串串地滚落,在通知书上盛开成一朵朵洁白的鲜花。母亲带泪的微笑伴随着她接连不断的咳嗽不停地颤动。我转身走进房间,抹了一把眼泪。
那一年,父亲因车祸丢下八十高龄的祖母,年轻的妻子,四个孩子离开了我们。母亲搀扶着白发苍苍,拄着拐杖的祖母扑在父亲的棺材上,哭得死去活来。我看到祖母和母亲的眼泪顺着黑漆漆的棺材穿过父亲冰冷、安睡的身体滚落到跪在地上的弟弟的头上。母亲的眼泪从那时起,就开始流———不管在什么情况,任何场合。不懂事的我,竟说母亲眼泪浅,丢我们兄妹的脸。
十六年前一天深夜,父亲起床到烤烟房炉子前加炭,爬上楼观察烟叶。谁知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”梯子断了,父亲从楼上摔了下来,摔进烤烟房的灰洞里,把腰给扭伤了。从此,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头弯腰,一弯就是三年。家庭的担子像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了母亲的肩上。艰难的日子像毒蛇一样吞噬着母亲日趋消瘦的身体,卧病在床的祖母传来时缓时急的呻吟,父亲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屋里急得乱窜。父亲看着母亲憔悴的容颜摇头叹息。父亲是个聪明人,不甘于让家人受穷。父亲想买辆拖拉机来自己开,为母亲省点力,挣点钱养家糊口。当父亲和母亲商量买车的事时,母亲强烈地反对说,都三十五的人了,还开什么车,这个家垮不了的。父亲因买车的事和母亲吵得天翻地覆。对母亲,万般疼爱的父亲竟然拳脚交加,弄得我们兄妹躲在墙脚哭鼻子。这样的阴影在我的家庭笼罩了四年,原有的欢乐没有了。母亲的反对与父亲的牛脾气相抗衡是多么的苍白无力。母亲放弃了说服父亲的念头,父亲跳上他买的破拖拉机,眉开眼笑。然而,父亲刚买车两个月就出了车祸,离开了我们这个家。母亲常常提起斧子,泪流满面,咬牙切齿把停放在门前的破拖拉机砍得“咚咚”直响。母亲边砍边骂,破车,烂车,害人的车。哥哥见母亲一看到拖拉机就痛不欲生的样子,便把拖拉机当废铁卖了。
往后的日子,母亲拖着这个破败的家庭艰难度日。母亲从没想过改嫁,她以超常的毅力忍受着病痛的摧残和失去父亲的心力交瘁。她用柔弱的肩膀挑起了一个风雨飘摇,摇摇欲坠的家。母亲经常含着泪严肃地对我们说,家里不用你们管,有妈在,垮不了,好好读书。经过两年的节衣缩食,母亲终于还清了父亲买车时和安葬父亲欠下的三千元债。在我上初二时,母亲白天忙于劳作,把双脚给累坏了,用拐杖撑着走路。母亲拄着拐杖满身泥泞的栽秧回来,晚上便用药酒擦她红肿得发亮的双脚。一天当我放学回家时,一阵阵痛苦的呻吟时缓时急,高一声低一声的从屋里传来。屋子黑漆漆的,母亲满脸鲜血,在地上痛苦的翻滚、呻吟。我一声大叫,妈,你怎么啦?妈,怎么会这样?母亲微微地睁开眼,说:“小恒,饭菜在炉子上,还是热的。”我把母亲抱到床上,母亲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:“小恒,我上楼,抱牛草喂牛时脚支持不住就从梯子上……”母亲说着话,眼角滚出了泪水,突然晕了过去。邻居们闻信赶来,把母亲送进了医院。随后哥哥和姐姐便退了学,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流着泪说:“儿啊,还是去读书吧,家里的事有妈撑着,别耽误了学习。”
苦难的日子渐渐有了好转,哥姐也相继结了婚,我考上了师范学校,成为一个即将领工资吃饭的人,这是母亲多年来用泪水所期盼和等待的。当我分工的时候,母亲面带微笑流下眼泪了,母亲的眼泪在她灿烂的脸上闪着耀眼的光芒。母亲有流不完的泪,我害怕母亲流泪。母亲的眼泪令我酸楚,我是在母亲的眼泪里荡漾成长起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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